山山水水总关情

马上就要开学了，我想给自己的暑假生活一场美丽的闭幕式，场地选在“小沟背”。

清晨，天蓝得正好，风爽得正好，心情愉快得正好。出发！

摩托车顺黄河路一路向西，路边的风景画卷一样展开。过了五三一的一小段土路，便上了虎岭的公路，我立刻发现自己一头扑进了绿海，公路如在海底。夹路茂密的橡树林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深深浅浅地绿着，顺山势一路起伏蜿蜒，屏风般在眼前展开，在身后叠上。刚近秋天，树林已开始斑斓，苍绿中，有深红浅黄堆堆叠叠地铺展着，如人到时中年般地丰富沉静。

初阳陪在我身后，为我能看到的一切都镀上浓浓淡淡的金色，我的眼睛在赴一场华丽的盛宴！路边几株垂柳，阳光下也呈现华丽的淡金色。想起以前对徐志摩诗中“那河畔的金柳，是夕阳中的新娘……”，便以为“金柳”是另一种柳树品种，现在才知道理解错了。看着眼前的“金柳”，真的像朝阳中的新娘，华丽妩媚，深情款款。

车上山，转弯，下坡，一路犁开空气。我听见风在耳边和头发私语，我看见车前自己的影子，轻盈清爽，头盔下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如飞天。一辆轿车从身旁驶过，车内一个男人向我注目，我想，红色的摩托车和头盔、彩蓝的运动衣、飞扬的长发，让我看起来一定很鲜艳。

杨树岭上有一条路通向王屋街，我有一个同学叫小云，不知道还在不在王屋一中工作。记忆中的她，有乌黑的长辫子和红苹果一样的圆脸。二十多年不见，我对她的印象还是那个温润安静的样子，这个样子如一朵不败的花，一直香在我的记忆里，虽然她并不知道。

走一路都有清爽的绿相伴，为我遮挡渐渐灼人的阳光，路边还有各色的野花不时照亮我的眼睛。我人生的路上也有许多绿色相伴，那是亲人、朋友、我的学生，甚至偶遇的友善的陌生人。他们一路温润着我的心灵，芬芳着我的人生，甚至为我遮挡了许多如紫外线般看不见的伤害，使穿枝拂叶而行的我一路平安至今，虽然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重要，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们和爱他们。抬头，天依然蓝得高远而透明，一如我心境，天边有几朵雪白的云，轻盈悠闲，如正驭风而行的我。

峰回路转中，不时有美景倏然出现，留人脚步。小有河中那个潭，碧如翡翠，不能下去畅游，就多打几水漂，让翡翠漾起一串又一串圆圆的涟漪；对着朝阳撩起水花，让它们落下时，变成大大小小圆圆的珍珠，在阳光下幻出彩虹色的光。路边果园里，一树树苹果累累地垂挂着，在风中红艳艳地摇曳，不能乱摘（时光倒流三十年，我可不敢保证能管住自己的口水和喜欢翻墙爬树的手脚），就让饕餮的眼睛饱餐一顿吧。石缝中那丛花那么明艳，不能挖走栽到我的花盆里，那就多欣赏一会儿，多冲她笑笑吧……

路经一个村子，真好！太像我的故乡了。村前一样有小河在石滩中唱歌；河边一样有牛在吃草；一样有大片的玉米田，田边一样有石砌的地堰；村后一样有贫瘠的山，山上一样有灰白色的岩石，裸露如男人的肌肉，石缝中一样有开着紫花的荆树丛和散发着苦味的老蒿；山脚也一样有一层一层的坡地，长着黄豆、红薯、高粱，地边开着金黄的南瓜花；村中一样有慈祥的老人，快活的孩子，勤劳的女人，壮健的男人……再往前走，居然有一所小学，叫花园中心小学。我喜欢一个故事，常常不是因为其中的情节，而是因为其中有自己的情结，我喜欢这个地方，也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漂亮，而是因为其中有自己的恋乡情结——我的故乡已经被黄河的泥沙掩埋了。如果允许我支教，我就选这所学校。

路边有一小块芝麻地，多数已经呈金黄色了，只折两枝吃，不应该算偷吧？四顾，停车，冲上地，折下，跳下路，打火，起步，逃跑……这块石头不错，巨大平坦，可坐可卧，石上有浓荫，石下有浅潭，潭边有流瀑，潭中有游鱼，正可消受我的芝麻。一只只掰开，一窠窠崩进嘴里，童年的味道从舌尖一直香到心头，那些和我一起崩过芝麻吃的曾经的孩子们，你们都在哪儿？在这个匆忙的世界上，你们是否也偶尔给自己放个假，像我这样，悠然自得地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崩着偷来的芝麻？轻风在吟着它的诗，山泉在唱着它的歌，流云在做着它的画，我在崩着我的芝麻，想着我的童年……真好！

一路行，一路停，一路玩，一路想，到小沟背景区时，已经十一点多了。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迟。旅行，过程比目的更重要。人生这个旅程也一样，需要目标，但目标最重要的意义不在于尽快实现，而在于引领我们走出一个精彩的过程。

这一路，眼看饱了，心装满了，可肚子却饿了，那就找地方吃饭住宿。我来得早，小旅店里还无人入住，漂亮的女老板热情地带我挑房间，我选了一间窗外有牵牛花的客房。已到中午，牵牛花早已掩了容颜，但我知道，晚上我就会看到她美丽的笑脸，明天早上一醒来，我们就可以相互问好。

老板娘心情并不好，我陪她择菜，听她说开店的辛苦。我看着她干净的眼睛说我知道她不容易。西红柿鸡蛋捞面条，味道很好。她没收我的钱，还直问我要不要再挑一筷吃，说，一个人出门一定得吃饱。她不明白“兴来每独往，胜事空自知”的美丽，但她善良的同情让我觉得好温暖。

午饭后，趴床头写了一会儿，美美地睡了午觉。三点多，我悠哉游哉地向山的深处走去。山因水而秀，水因山而媚，这里我已经来过两次，可我还是喜欢再来看这秀山媚水。山依然雄浑宽厚，崖依然崔嵬切云，水依然清得赏心，树依然绿得悦目，石依然斑斓得安静，花依然笑得优雅，鸟鸣得依然清脆，牛叫得依然悠闲，穿花的蝴蝶依然时时见，点水的蜻蜓依然款款飞……一切都依然美得让人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达。

崖上两棵树，比肩站着，我想，它们是夫妻吧，一旦站在一起，就牵手一辈子。叶相触在空中，根相握在地下，一起看朝阳，一起数星星，干旱时，它们相濡以沫，风雨来袭时，他们共同承受，即使死了，也依然偎依在一起，不离不弃。人类造了一个很美的词叫“永恒”，可大多数人类当不起这个词，它们当得起。

一棵绿叶婆娑的老树，身上满是疤痕和树洞，我想它一定被天灾和人祸戕害过多次，但它依然活得这么生机勃勃。树比人坚强勇敢。

溪边一片不知名的矮小的草，开着蓝色的小小的花，花虽小，但朵朵都骄傲地向着太阳张开笑脸。想起“苔花如米小，也学牡丹开。”的诗句，再不起眼，再不漂亮的花，都要自信地绽放。都说女人如花，女人若都如花般自信，这世上是不是就会少了些因自卑而误托终身的怨妇？

走累了，也想累了，没有“行到水穷处”，却在一块平展的石头上“卧看云起时”。云是真好看，雪白的从山顶那边缓缓飘过来，在蓝得透明的天上轻舒慢卷。两朵云眼看就要相拥了，却擦肩而过；一朵云从一大团云上挣脱，一会儿功夫却淡得看不见踪影了；不仅云的边缘流动着、变幻着、逃逸着、交错着、融汇着，中间也翻滚着、碰撞着、拥挤着、叠加着……佛说，一花一世界，一叶一菩提。我看，一云一世界。我想把这个世界看清楚，可云的变化太多，我徒劳地目不暇接着……不知道过了多久，觉得天色暗了，怕黑的我该回去了。却顾所来径，苍苍横翠微。其实我的所来径上，横着的又何止是翠微。

路边买一穗嫩玉米，从烧地火的铁锅里捞出来，热热地啃着，一路香香地走回来。

晚饭后，找个远离灯光的地方坐下。暮色中，树在长它的叶，草在结它的籽，蝶在说它的情话，虫在唱它的情歌，鱼在打它的盹，蟹在散它的步……我坐着，不说话，就很好。风轻抚过我的肌肤，逗弄着我的长发，想起“宿夕不梳头，丝发披两肩。宛伸郎膝上，何处不可怜。”很美的诗。我蜷起膝，让我的“丝发”披上我的膝……

夜深了，没有月亮，星星那么多，那么亮，银河在我头顶上，无数的星星朝着银河峡眨眼睛。我不喜欢“银河”这个词，因为我不喜欢“金风玉露一相逢”的爱情，因为“长相思，摧心肝”。我贪心，我想要“愿得一心人，白头不相离”的爱情。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多，这么亮的星星，城市的灯光，污染的空气，封锁了诗一样的夜空，别说星光，即使十五的月亮看起来也苍白如病妇。看着这样璀璨的星空竞恍如隔世。我长久地凝望星空，想起上师范时，地理书的后边附有一页星座图，我曾在和今夜一样星光璀璨的的夜空下，对照那张图找星座，那个夜晚也恍若隔世。我希望能看到流萤，可没有，大约还不到时候吧。记忆中，家乡的秋天，萤火虫很多，捉住，放在折的小小的彩色纸灯笼里，萤火虫柔柔的光便幻化出不同的颜色，很可爱。

夜深了，山里的夜真黑真冷，夜风砭人肌骨，林子里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盯着我，悬崖像巨大的怪兽，远远近近不时有异样的响动。

寒假里，我和几个同学来过小沟背，回去时，天也黑了。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，水银一样流泻，我们沐着诗一样的月光，踏着冬天最后的残雪而归，冰雪在脚下发出清脆欢快的声音。我对身边的朋友说，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见过这么美这么亮的月亮了。那个晚上，温暖，美好。

一只好大的动物在不远处朝我走来，我知道这山里有野猪，还有豹子，说不定还有狼……我吓得心脏大约都停了跳动，后来看清是一只狗。我逃了回来。看见一群人在呼朋引伴地做自助烧烤，他们吃他们的烧烤，我写我的字。我看不见窗外的牵牛花，但我知道她们能看见我，好吧，你们陪我趴在床上写字吧。

 早上醒来，看见窗外的牵牛花是紫红色的。《甄嬛传》中说，它又叫“夕颜”，是一种薄命的花。而我面前的“夕颜”，端庄妩媚，如戏中的熹贵妃。“早上好，美丽的夕颜！”

回程，迎着朝阳，我不时地告别，告别牵牛花，告别漂亮的老板娘，告别小沟背，告别吃过芝麻的石头，告别安详的村庄，告别诱人的苹果园，告别翡翠一样的潭，告别新娘一样的柳树，告别山和水，告别天和云，告别树和花……告别这总关情的一切！